2010年1月14日 星期四

《國王與鳥》:沉思法國歷史的皮洛斯勝利

徐寶惠

保羅.葛林莫(Paul Grimault)於1979年完成的《國王與鳥》(Le Roi et L’oiseau)是法國第一部動畫長片。本片在角色塑造、劇情、細膩的畫面以及表現手法都給予極大的震撼,其中所蘊含的象徵、諷刺、隱喻更值得多方探究;富含意義又深獲各界肯定,直至今日依然為全世界的人們所重視。但最使我關注的是導演之所以堅持43年完成此部動畫的原因;雖不知道理解的是否是導演的原意,我認為《國王與鳥》的啟始概念源於沉思法國歷史的皮洛斯勝利,反映追求自由的歷程,也喻含當時二戰後納粹離開,法國光復應當全民沉思重新出發前必須面對的過往。因而,雖然此片被認為是有亙時性與先見性經得起不同時空的檢驗,其最重要的還是在與當時代的法國人民說話,對世界二戰後揹負懲罰及重獲自由的國度、人們對話;引起戰爭之後,人該如何活的沉思。

在《國王與鳥》之中表面上看來是鳥的一方全盤勝利,然其推翻王國之時毀壞原本一切、運用言語哄騙野獸恍如出賣靈魂,用機器人踐踏建物時也不免傷害人們的生命及物品;因此結局時人民必須離開故土,或許背負家破人亡的記憶重新開始。『皮洛斯勝利』(Pyrrhic Victories)的說法源自於希臘與羅馬的戰役,後世用來指「付出重大代價才取得的勝利」,帶有諷刺意味的勝利。片中敘述似乎遮斷了革命的代價,卻留有線索可循,所塑造被視為希望與領導者的『鳥』並不完美,道德行徑上都有待商榷,一方面也許是諷刺,另一方面在看似輕易的權力轉換之外,何嘗不是對於時代的一種警示?

於法國歷史上最重大的事件是1789年法國大革命,推翻帝制(路易十六),當時所提出的『自由、平等、博愛』;在這部片當中,可以很明確的看到,起初三者皆無,最後結尾可以很明顯的看到,『鳥』(一直被關進籠子的那隻小鳥)被放出,籠子被『大鳥』所控制的機器人擊碎:鳥獲得解放,放逐了他的死對頭(國王),並且依然象徵自由,而人民呢?直接受到自由感受的依然是鳥,牧羊女與煙囪工人在畫中原本是自由相愛的,但國王畫像(權力)以及騎馬老人(傳統)介入使他們必須進入現實,被迫從虛幻而面對實際的人生,也成為鳥此次與國王直接衝突的導火線。

在其中,沉默平面的人民間接受惠邁開腳步離開原本的地方,大多數人起初對於「鳥」(自由)一無所知、對於「太陽」(希望)並不盼望、對於「日夜更迭」(時間)、「上頭的世界」(空間、階級)並無感受或想要向上。他們對於盲風琴手曾說的話一點也不在意,並無改變現狀的欲望,眼見虛幻外來帶來信息的年輕人,並未激昂躁動的跟從,只有睜大眼的看著盲者(靈魂之窗關閉無法看見世界之人)兀自的期待。離開時他們是否知曉?當他們將猛獸誤認為鳥,當故知的價值觀和家都已破棄而必須嶄新開始,他們真能走出去嗎?在付出極大代價(廢墟)之後,他們是否知道自己為何要付出所舊有的一切,去贏取一個不曾知道的「自由」?『不自由,毋寧死』的吶喊,並不一定平等的在每個人身上出現。

角色的外表與特徵回答了他們是怎樣的人物,從最主要的角色鳥和國王來說,牠與他扮演了故事中的二元性,他們並不矛盾,「他們並不牴觸,只是整體的不同階段或元素,而你唯有在同時了解另一邊的同時,才能搞懂另一邊。」,此二元性之中正反的不完全,使得此兩角色都更有趣味。起初領有權力的「國王」,名字叫做:查理五世加三世等於八世加八世等於十六世(V + III = VIII + VIII = XVI),名字雖會影響人們的觀感,在片中沒有人叫國王的名字,疏離存在著,他只是「國王」和其他前面的「國王」一樣;背上單承擔叫查理的就有十五世;查理(Charles)一名源自拉丁和條頓,形容強壯的、男性的、高貴心靈與強健的,名字或許是先王的給予,但可以看到片中的國王跟這些形容都沾不上邊,難怪會想要擊碎鏡中的倒影了。鳥,帶著高禮帽與燕尾服,它也沒有名字,象徵著自由與希望,過分的擬人化,會多種語言可以和人溝通、除了飛行外動作也像人。從他們名字的不重要性,可以猜想無論國王或是鳥,都只是一象徵性的物件,混合多種概念;不會期待他們為一真實的個體,觀者會同理的是其概念。

從角色的塑造來看,決定角色是『誰』取決於:「第一,我們所作的決定;第二,我們採取的行動。」,Howard Suber如是說,但這是在電影裡面,動畫之中,這樣的塑造來自於導演和畫者。國王的形象是斜眼、矮小、肥胖大肚、小嘴紅唇、八字鬍、黑髮短腿、有鬍渣,一開始鳥簡介說:「他不是個好國王,看誰都不順眼,大家也都很討厭他,所以他很寂寞。打獵是他唯一的樂趣,所以不瞞你說,我跟國王是死對頭。」可以說我們跟著敘述者的鳥在一開始就認定了國王不是好國王。裡面的衝突點不斷,從他們所做出的選擇可以看出他們的個性,雖然有時候也不明白為何他們要這樣做。國王決定打獵,這時凸顯他的斜眼(鬥雞眼),百射不中,被鳥嘲笑之後快速跑回位置,抬椅子到窗前站上看國王刺犀牛的鐘;國王決定讓人畫像,預想與畫室中的路易十四與拿破崙一樣留芳,處罰畫師與而後的更改,被鳥再次嘲笑後打碎鏡子,表示他不願注視自己的靈魂之窗;睡夢中他依然帶著皇冠與權杖,他需要那些東西與外在的認同才能認同其自身。直到畫中的國王出來,他表現的畏懼面對一方面是畫中人成真的異於常理,一方面是害怕面對自己,當外表一模一樣的人出現,充滿他所想要的強勢與正常的眼睛;國王卻逃跑了,其心理的矛盾與不願面對現實可見一斑。

畫像將自身落下陷阱,在那一瞬間,他選擇背棄了原有,他理想中的「國王」取代了他自己。之後畫像的脾氣更加的急躁,不再假裝掩蓋自己的心思(國王原先要將人落下陷阱,還會假裝褒賞),誠實坦承自己所想要的(我要娶牧羊女為妻),將不順其意的人物都一一落到陷阱之下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畫像取代之後,國王的角色才變得平面;還是說前面國王角色的塑造情節已經足夠,因而之後就要講主線呢?無法將國王與畫像畫上等號,若以心理分析來說,原本的國王像是三者兼具,自我多一些;而畫像卻像是只保有本我,只以自己的慾望為依歸,再也看不見身為國王的寂寞。在電影之中,當角色的名字改變,表示此角色也跟者改變;但在《國王與鳥》當中,真人到畫像,外表比原本更為縮小,內在欲求卻膨脹的可怕,眼睛正了卻只看見想要的;或許是原本的國王還帶有點人性,所以必須要有這樣的轉變,使得之後的革命能夠名正言順,反派要偏執的可恨,正派才有足夠的理由提出口號來推翻。

鳥是大紅嘴、黑羽毛、大爪、長翅膀(與人的手功用類似,擬人雙手,現實中的鳥並不把羽毛放到胸前),他是喪妻的公鳥,培育著四隻小鳥;舌燦蓮花的口才,能說獅子語、人語各種語言。不知為何總是與國王作對,國王苦心的建造高聳入天的電梯和祕密空間,但這樣的高處卻防不了鳥;對於國王的自卑與寂寞牠是瞭解,使盡嘲笑之能事。守護著小鳥、也幫助牧羊女與煙囪工人,被關注之後運用聰明,讓獅子解除自己的枷鎖,並以音樂與演說勸誘猛獸獅群衝向王宮(實際上所說的並不是實話)。貌似知曉一切,在最後駕駛機器人說出:「別擔心,爸爸知道怎麼操作。」,卻在有意無意間將一切夷為平地。說的是一套,作的是一套,解救牧羊女並沒有得到羊;鳥的形塑諷刺著革命者提出的口號和演說,激勵人心之餘,背後的用心是難測的。從牠誘騙警察與召集白鳥成為大國王塑像來使兩個年輕人逃過一劫,可以知道牠的確聰明;然在幫助他人之中,是否也帶有自己欲與國王作對的私心,這就不可知,而需觀者自行去釐清。

貫穿始末的鳥是敘述者,這也是鳥的故事;結尾即是開頭,開頭也是結尾,如此回繞式的敘述是常見,卻使此片更加的觸目驚心;不知是誰說過「人類唯一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,就是人類不會從歷史中學到教訓。」,沉思者般坐在廢墟上的機器人(還有操縱它的鳥),將牢籠打開擊碎,鳥自由的飛。但我們不能只期待被解救,自由(鳥)在現實中是虛幻的形容詞,它不會自力救濟(解放小鳥),當未能察覺被壓抑的時候,何來解放?將沒有人會做出改變的。有時候無知是種罪過,在這人民和牧羊女、煙囪工人,沒有知識只有期待希望和愛情的追求,所致的結局我們未真切看到;或許不僅僅沉思,又或許所有的時代都有沉思的必要,所有人都一樣,思考地獄、天堂更需思考人間的每一天。

結局在兩版的動畫呈現中有所不同,無法知曉真正的原因與差異是什麼。這樣的結局,應該大多數人看來都是快樂的;只是其中的角色不一定感到幸福快樂,他們經歷很多,正必須啟程。Howard Suber說:「電影的結局所需要的,不是快樂或幸福,而是公理正義。」只是正義與公理太過空泛,在不同的立基點有不同的說法,不一定是勝利的一方代表正義、伸張公理。我寧可相信導演是反對以戰爭決定截然的對錯,所以掉落陷阱的人被遮蓋有無盡的可能,所以最後國王只是被風吹走;他們可能爬升如警備隊長,他們可能擁有生存的可能如國王,沒有絕對迅速的死亡,消失並不代表消滅;我們疑惑這些忤逆權力者到了哪裡去,但不會輕易斷言希望的消散,生死絕對的分別。或許有點反戰的思維。

並不完全悲觀,反觀到結尾,人民走出的那條路,是鳥無法代勞的。在這裡有種人民自身意義獲得彰顯的感覺,即使希望之地遠在天邊,人們要到達也必須一步一步的踏出腳印才可以到達,終究,有些事情是人民要自己去執行、去作主。被放出的小鳥,代表新的一代與自由的未來?由前面這隻小鳥因為誘惑被關了四次,會懷疑牠可以自由多久,是不是再出現一串葡萄牠又會重蹈覆轍?牢籠內外都有空間足以生存,不放棄活下去就有希望。

回到《國王與鳥》中皮洛斯勝利看歷史之中的存在的衝突,不僅是人與人、人與自然、人與自身都有可能產生勝敗的分別,但其中權力的移轉、對立都在片中的結尾消解了。不管是哪一方都付出了代價,都或多或少的受到了改變;歷史當中權力與狀態改變是一種常態,不論在爭論點的最突顯處或者是邊緣,重點到了最後,不是質疑為何取得的是兩敗俱傷的皮洛斯勝利,而是在勝利之後要如何走下去;當二元性的過去邁向多元性的未來,超越勝敗之後的心態以及作為,我認為是沒有在片中呈現出來,但,是蓄意的留白。留下導演如此一路走來始終如一的概念背後,所拋出的疑問,似乎是留待觀眾尋找自己的解答;在喧囂的世事變遷之後,或喜或悲的過往,在歷史之中、之後,如何看待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